堕ちる道へ

1947年的日本刚刚结束了二战，百废待兴。在这一年坂口安吾发表了其代表作《堕落论》，奠定了其作为日本战后被称为“无赖派”的作家中一员的地位。《堕落论》在日本文学史上的地位还算高，但是给我的感觉却是逻辑比较混乱，我尝试着读了好几遍都没有厘清论证的逻辑链条。不过这并不影响我对《堕落论》中传达出的理念的喜爱。坂口在文章中花了大力气举了许多例子试图论证一个观点，“我们所谓的崇高理念也好，永恒不变的情感也好，说到底都是自欺欺人自己给自己戴上的枷锁。唯有挣脱这一枷锁，才能正确的认识自我。”。虽然从我个人的角度来看这一证明并不算太完美，不过这仍然是一篇读了之后让人倍感愉悦的文章。其中有一句话让我印象最为深刻，姑且拿这句话来为这篇文章做一个注脚吧：

堕ちる道を堕ちきることによって、自分自身を発見し、救わなければならない 唯有堕入堕落之道，才能发现自我，得到救赎

1957年，也就是《堕落论》发表的十年后，日本猴类中心（Japan Monkey Center）秉承着与《堕落论》中类似的理念出版发行了第一份灵长目学（primatology）相关的国际期刊《PRIMATES》。 所谓灵长目学从字面上理解就是研究灵长目动物，确切的说是研究非人灵长目动物的一门学科。

虽然第一份灵长目学的期刊出版于1957年，但是对于灵长目动物的研究由来已久。罗马时代的名医盖伦就曾经解剖过猴子；而赫胥黎在1863年出版的《人类在自然界中的地位》一书中就详细论述了不同大猿的解剖结构，最后得出了一个可能让人听起来不舒服的观点即“人类可以被视为是一种大猿”（事实上按照现在的证据来看人类可以被看做是一种非洲大猿）。然而西方早期零星的对非人灵长目的研究，着眼点始终在灵长动物的智力，灵长目动物的解剖结构等领域内。由于基督教的影响，欧美的学者对于灵长目动物的社会结构兴趣缺失或者说根本就不认为灵长目动物中有值得研究的社会结构。

不过日本人并没有这种思想包袱，所以在上个世纪50年代，日本灵长目学研究的创始者今西锦司主导了对于日本猕猴（Macaca fuscata）的社会结构研究。在对日本猕猴的研究中今西锦司创造性的运用了三种方法来研究猕猴的社会结构——个体识别，记录个体间的互动行为，长期持续的观察。这三种方法在日后被称为日本方法（Japanese method）而广泛的应用于野生动物社会结构的研究中。在今天看来着三种方法稀松平常，但是在当时动物学界尤其是西方动物学界，对这三种方法的批评之声却不绝于耳。这主要是因为给单个的个体命名并区分记录他们的行为在当时的动物学家们眼中是一种将动物拟人化的行为，并且这种行为已经背离了科学所提倡的客观的理念。

也无怪乎他们会这样想，在达尔文出版《物种起源》之后，一个问题始终困扰着当时的博物学家，即，既然人类和其他动物都存在着共同祖先，为什么人类与其他动物的心智之间有着如此巨大的差距？于是达尔文的学生，George Romanes 出版了一本叫做《动物智力》的书，在书中他搜集了许多动物解决问题的事例来证明动物的心智与人类的并没有差多远。当然这些证据在经过仔细的推敲之后都被认为是靠不住的，并且是受到了拟人主义（anthropomorphism）的影响。这之后动物学家都在极力避免这一影响，动物学研究也更多的在实验室中进行，于是便与灵长目动物的社会结构这一问题渐行渐远了。

今西锦司领导的团队在研究日本猕猴的过程中发现了许多有趣的东西，其中最为现代人所知的就是日本猕猴泡温泉以及洗红薯的现象。 限于篇幅我这里介绍一个我个人认为比较有趣的现象吧。在日本猕猴社会结构中有着被称为年轻优势的现象（Youngest Ascendancy）日本猕猴的社会中雄性会在性成熟之后离开原生族群，而雌性则会在自己的原生族群呆一辈子。在一个日本猕猴群体中，雌性之间严格遵循着所谓年轻优势的规则来排定等级，即，一个母亲所生的所有雌性猕猴中，最年幼的那个社会等级最高，并且所有的个体都会继承自己的母亲的社会地位。

这个现象之所有会让我觉得有意思是因为这和周代的社会状态或者说在文本之中呈现出的周代理想社会的状态非常的相像。周代宗法制的继承制度。嫡长子继承父亲的位置，其余各子按照母亲的贵贱排序，即所谓“子以母贵，母以子贵”，在同一个母亲的儿子则按照长幼排序。这和日本猕猴的社会多么相像。在人类的社会中雌性会在性成熟之 离开原生族群，所以由社会关系相对稳固的雄性来复现这种关系，又因为雄性可能出现多偶的现象所以规定不同配偶之间的等级。于是经过如此种种变通，一个有人类特色的猕猴社会便成了。

在人类原始部落中雄性之间的地位是相当平等的，所以卢梭才会在当时提出所谓“神圣的野蛮人”这一观点。在黑猩猩和大猩猩的社会中等级制度也远没有猕猴的社会中来得稳固，如果两个个体发生冲突往往会有第三者出现调停争斗，而调停的手段之一就是帮助弱势的一方。但是在猕猴的社会中则不会出现这种现象，居于高位的雌性如果与低位的雌性发生了争斗，那么除了那个低位雌性的亲属之外其余所有的猕猴都会帮助高位的雌性，并且低位雌性的亲属只会作壁上观。

通过将人类社会结构与非人灵长目动物的社会结构相对比可以得到很多很有趣的新观点，事实上比如70年代后期陆续出版的裸猿三部曲秉承的就是这一日本灵长目学家在五、六十年代指导他们进行田野调查的理念。其后又陆续出版的诸如《黑猩猩的政治》、《第三种黑猩猩》等等这类科普读物本质上仍然是对这一理念的拓展。进化论应用于人文学科在19世纪中后期就曾经出现，不过这是一种对进化论的误解，这种误解为世界带来了沉重的后果。而在上个世纪6、70年代由于日本灵长目学家的努力，进化论开始逐渐的被主流的人文学科所认同并且用来指导工作。比如现在比较流行的进化心理学，虽然现在由于几个网红的不当解读，进化心理学受到了很多批评，但是如果仔细的搜集证据对比不同动物的心智确实是一种能够给传统的心理学引入新视野的观点。

这种人类社会和其他动物的社会存在一些共通性的想法一开始可能会让人觉得恐惧，但既然人类和其他动物在久远的过去拥有共同祖先，那么作为祖先的遗产我们有相似的解剖结构相似的社会结构甚至是相似的心智并不足为奇。反倒是在进化论发表100年后，才有人而且是日本人开始着手致力于研究野生灵长目动物的社会结构这一点才让人觉得惊奇。

正如前言所说，“唯有堕入堕落之道，才能发现自我，得到救赎。”唯有将自己身为人类的骄傲抛弃，堕入到大猿的境地，不认为自己是高贵无比的人类，而是认为自己只不过是一头非洲大猿，一头哺乳动物，一堆原子的有序组合，仔细地审视自己，唯有这样才能做到古代希腊哲人所提倡的“认识你自己”。